见到木兰女士近年的新作，欢喜无量，赞之叹之的瞬间突然联想起清人龚自珍说过“天道十年而小变，百年而大变。”这是被历史证明的包含着辩证法的发展历史观。艺术也是历史的一部分，恐怕也不会例外。

　　有作为、有胆识、有见解的思想家龚自珍，在十九世纪中叶那样一个灯烛无光、万马齐喑的时代，昌言无忌地大声疾呼：“一祖之法无不蔽。千夫之议无不靡，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，孰若自改革？”

　　也作为一等一的诗人，他的作品冲破和摆脱了当时流行的艺术戒律，如他生命中最后两年完成的315首《己亥杂诗》，激荡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是由于他的思想力量，也是由于他的文学魅力。他的诗独创性也表现在形式与技巧上，使人忘却了七绝的简单格律带来的形式上的单调而引人入胜。

　　这位“求变”、“求新”、“求改”的思想家，似乎在艺术上从没有明确主张过“变法”，只是在艺术实践中全力以赴，一以贯之。

　　借用这个政治性术语的近代艺术家，首推齐白石。他公开在晚年时高举起“衰年变法”的大旗。

　　在这个自觉的人生理念和艺术理念的驱动下，白石老人晚年的画风大变，变得更简洁，更生动，更明亮，更富有气韵，状物取其神似，达意近乎灵通。他以无限的创造力扩展了无限的艺术天地。他一直画到九十五岁。

　　再一个走得更远的艺术大师就是张大千了。大千从清代的石涛出发，往上追，跨过明人、元人、宋人，直追唐人，越追越远，越追越精，他的艺术成就是在穷追不舍地向传统精髓学习中取得的。比如他画人物，从山水点景过渡到唐寅的仕女，进而模仿赵孟頫的《九歌》、李公麟的《七贤》，落脚于敦煌的供养人，追寻人物画的远源。他不辞艰辛，率门子子侄去敦煌临摩壁画达两年半之久，对十六国、北魏、西魏、北周、隋、唐、五代、宋、西夏、元各朝代壁画代表及雕塑精品共临摩三百余幅。那么，大千居士是不是个复古士义者呢？不是。他的画风由近及远，又由远拉近，博而且深，精益求精，而又进得去，出得来。他的作品既不同于逸笔草草的文人画，又不同于刻板烦琐的院体画，而是符合于他所主张的“画家之画”，我们可以解读为创造者之画。

　　他五十岁之前就有突出成就，56岁定居巴西，74岁迁居美国，80岁举家迁居台湾。他一生遍览亚、欧、美等各地风光，开眼界，拓心胸。58岁在巴黎城郊古堡与西方绘画大师毕加索会晤，互赠画幅并合影留念。西方报纸誉之为“艺术界的高峰会”。

　　那么，艺术的探求是不是就此止步呢？不然。他60岁至70岁期间，多种疾病缠身，右眼视力减退，几乎无法视物，左眼白内障。以老病之身，穷而思变，变而通，他的山水画发展为用破墨、泼墨、积墨和青绿泼彩，配合传统的渲染、皴擦方法，形成一种独特的山水风，开国画之奇境，为中华生色。不愧为“五百年来第一人。”这也应该是一种“衰年变法”。

　　木兰女士算来也是50多岁的人了。她垂髫之年学画，专攻工笔重彩人物画，尤以仕女画最为擅长。近四十年来锲而不舍的水墨功夫不负人，渐臻佳境，近十几年来佳作纷呈。我最为欣赏的《相思篇》之四、《母子情》之十二、《候人歌》以及《睡莲》、《黛玉葬花》最为上品。无论从线条的勾勒、设色的分明、人物面部的表情和身段的造型之丰满而多变，以及点景的虚实烘托，无不严整工细、动静结合、画色分明，为人物传神写照，笔笔传出工笔重彩的凝重。她所以名重海内外，访美、访日、访台大获成功，绝非偶然得之。从她的画作可以看出唐代张萱《捣练图》、《虢国夫人游春图》、周昉的《簪花仕女图》、五代颜闳中的《韩熙载夜宴图》、宋人《折槛图》以及明代唐寅仕女画的痕迹。

　　明清以来，工笔重彩仕女画一度哀微，幸赖一二天才画家支撑着续而不绝的局面。但仕女画这一长期实践中积蓄下来的潜能，远远没有释放完毕，它可以在更高的艺术层次上发展。看木兰近年的作品，她在50岁左右时画风开始在变，她春秋正富，跟“衰年变法”似乎不沾边，然而求新的精神却不是截然两歧的。她首先在笔墨上保留了工笔重彩仕女画远追唐宋那种严密、华丽、端庄的艺术风格，同时她又刻意贴近明清文人水墨仕女画洒脱、清淡、隽永的艺术特色，综合二者之长，力臻于达到“雅”、“静”、“清”、“情”、“润”、“洒”的精神境界和审美观念。

　　选择题材内容上，她从传统严格规定的历史人物或小说诗词中的人物走向随意性，即不具体地表现某个时代某个直指姓名的人物，代之以假想的古代女性，从而摆脱重复性、附着性，使人物成为更自主地抒发自己的情思和想象力的形象。

　　在突破传统题材内容规定性的同时，她追求形式美的意识也正在强化。人物造型的写实，具象性与夸张变形、抽象性共存并进，这与她早已熟练的掌握传统形式和现代意识的新形式悄然融合。

　　在点景上，无论四时变化、内外景别、草木花石、蝶鱼禽鸟以至于云雾水泽等等，原只是人物的烘托，木兰一洗宋代院画略嫌呆滞的工细风，变为落墨洁净、设色清雅、用笔轻灵舒展的写意风。比如她的《无题》之二，大片蕉叶斜垂而下，恰成为席地而跽、面庞稍侧、双手交抑的翠衫少女的依托与陪衬，喜也？悲也？留待欣赏者去吟味。这就比她前期画作留下的想象空间扩展多了。

　　中国画要发展，仕女画也要发展。写意水墨仕女画比较晚出，脱胎于工笔重彩的仕女画，但它的前景更广阔些，既可保留传统风范，又兼备新奇而神异的色彩。木兰从我提到的两位大师的“变法”中，可以得到更积极的启示，取法乎上，自觉地求新、求变、刻意求妍。步步踏到实处，步步生莲花，必定在这个领域内异帜独张，大有所成。

华而实（中国著名剧作家、山西省文史研究馆原馆长）